mint green【一大瓶抹茶牛奶】

人间送小暖

【辉冰】平凡的一天(上)

 

代发@一大包旺旺仙贝 太太写的《Extinguish》的番外。非常荣幸,万分感谢!


*祝大家春节快乐。以及,冰河,生日快乐。


  


  


  天空蓝得像一块吸饱水的绒布。在无边的穹隆之下,雪白的冰川一望无际。


  春夏时,冰川的边缘会突然断裂,被割舍的部分坠落大海,变成一个随着洋流远去的流浪者。


  它缓慢地漂浮着,既不能完全浮到海面上,也不会彻底地沉沦。只有远离极地之后的一两年,它才会真正地消亡。


  消亡。这是冰河的噩梦里最常见的主题。北极的冰山在他的眼前崩塌、碎裂,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。它还没有彻底毁灭,可是他知道毁灭就是它的终结。


  这就好像一个要他观看到底,却无法逆转的剧本。他所珍视的一切,他都无法拯救。最后得到的只有那么多再也不能改变的结果。


  


  他又梦见了那艘即将沉没的客轮。他是天鹅座圣斗士,拥有撕开天空、踏裂大地的能力,然而在那艘幽灵般的船上,他似乎永远都是个小孩子。


  他一个人跑上甲板,紧紧地抓着护栏,望向船底那汹涌起伏的巨浪。他内心并不恐惧,这是他最熟悉的环境,甚至早就把冰冷的大海当成了自己最理想的坟墓。


  一切都还来得及,都可以改变的,只要他还是圣斗士。可是当他感应小宇宙时,却只感受到灵魂和身体的深处涌上来的虚无和乏力。他再也无法燃起小宇宙了。他又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。


  一阵剧烈的震动将他晃倒在地上,妈妈赶上前来,将他轻轻地扶起。


  这样的梦已经做过太多次,渐渐地,他已经能够分辨出梦境和现实。可是此刻,他只希望永远沉沦在睡梦里。像一座冰山,日复一日地在海面上挣扎。


  他又见到了妈妈。妈妈弯下腰时,柔顺的发丝就会扫在他的颈间。戴着手套的双手,似乎仍然能够传递来熟悉的体温。


  那双手捧着他的脸,拭去他已经结了冰的眼泪。


  小宇宙如同一摊寂灭的死灰。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。他看着妈妈浅蓝的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,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和疲惫。


  “冰河。”在呼啸的海浪声中,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,他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。冰河,要勇敢地活下去。曾经,这就是妈妈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。


  他拼命抓住妈妈的手,喊道:“我不,我要和妈妈在一起!”过去,没有人给过他选择。可是这里是梦境,没有将他强行拉开的船员,也没有对卡妙老师和艾尔扎克的承诺。只有这一艘客轮在波涛上动荡不安,只有他和妈妈。


  他就像一块远离了极地的冰山,终于等来了消亡的结局。在冰洋深处人类不能探知的地方,这艘船钢铁的身躯,就是他和妈妈最后的墓葬。


  “冰河,船要沉了。已经去不了日本了。”妈妈美丽的脸庞忽然变得干枯,皮肤一块一块往下掉,露出血红的肌肉和白色的骨骼。这是自他中了凤凰幻魔拳之后,就永远留在了心底的阴影。


  可是,妈妈说已经去不了日本了。他竟然在极端的痛苦之中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

  “妈妈!”他一把抱住了那具腐尸,热泪夺眶涌出,很快又在眼角结成了冷硬的冰碴。


  “我不去日本,也不回苏联!”他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尸体,就好像小时候和伙伴们踢完足球,回到家投入了妈妈的怀中。“我就在这里,我哪里都不去!”


  他们会和无数的冰山一样,在远离极地的地方,在被所有同类遗弃的地方,静悄悄地消亡。人们远离故土,唯一的归宿就是死亡。


  


  锁孔中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。


  冰河的头很痛,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。一瞬间,他想假若还拥有光速,便能在别人进门前把一地的空啤酒罐收拾妥当,再把地扫了,转身躺进被窝,就当做自己仍宿醉未醒。


  等再见到那个家伙,就笑着揶揄一句:“嗨,总算回来了。你这个老是不知所踪的家伙。”这听起来简直像一个妻子对总是夜不归宿的丈夫的抱怨。


  可是这一切只不过是奢望而已。没有光速了。


  他充其量来得及揉一揉眼睛,拿手掌抹一把脸,使满脸泪水的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。


  冰河居住的地方是简陋的两层出租屋中的一间,这样的房间通常十分廉价,不具有供人居住的任何价值,只是无家可归的人们暂时的容身之地。连隔间也没有,所以只要一开门就能将整个房间一览无余。


  冰河怔怔地看着那个开门进屋的男人,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何等凄惨的面貌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。窗帘紧紧地闭着,这里就像一个窝藏着罪犯的晦暗的地窖。


  这种时候,普通人会说:“你回来了。”“我回来了。”可是在他们之间,这样家人一般的寒暄问候是多么的奇怪。


  冰河尴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开始收拾啤酒罐和其他垃圾。这时,门口的男人也提着行李箱走了进来,仿佛对他的窘迫视而不见,在墙边放下箱子,就从壁柜里拖出一卷被褥,铺在地上。


  “怎么,你要睡觉吗?”冰河有些奇怪。在地面上冷冰冰地睡了一夜,他身上的肌肉和骨头都酸痛不已。


  “一大早就去赶列车了,毕竟也不能跑回来对不对。”男人已经背向他躺下,被子一直拉到肩头。


 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男人,完全不管别人的想法。冰河在心里感叹。可是如果不是这样,要是那个男人像星矢一样,看见如此悲惨的自己,就体贴得来表示关心,然后让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,那该怎么办。冰河甚至非常感激他。


  冰河在洗手台边胡乱擦了一把脸,抓起写字桌上的钥匙和钱包,回头看了一眼被窝里的男人。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里,他就已经睡熟了。


  “我出去买点吃的。”冰河不指望能得到那个男人的回应,只不过是作为共同居住的人,一句应该的简短的交代。就像那个男人每次离开家之前,都会和他说一句“我打算离开一阵子”。


  关上门的一刻,他好像终于从一种压抑的情绪里挣脱了出来。阳光洒在他的身上,和西伯利亚不同,这里的太阳似乎有一种真实的热度。


  “哦,孩子,要出门上班了吗?”邻居的奶奶拎着已经分好类的两袋垃圾,正打算去巷口丢掉。冰河和她算熟悉,知道她是因为和儿媳妇性格不合,而自愿离开家住在这里。


  老人十分孤独,脾气也有些古怪,常常拄着拐杖,去二楼的一间总是发出噪声的出租屋敲门,不厌其烦地向里面鼓弄摇滚乐的青年们抱怨。她很喜欢冰河这样安静的孩子,常常一边浇花一边和他说儿子小时候的故事。


  儿子小学时候的奖状、奖章都被她仔细地收在一个方形的饼干盒里。冰河看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,想如果妈妈还活着,如果一直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生活在苏联,或许妈妈也会这样,把他在学校得到的奖状收藏起来。


  可是,一切都已经毁灭了。为了人类的正义,他几乎牺牲了一切。


  “这个,我来吧。”冰河接过两大袋垃圾。


  “刚才,我看到一个没见过的男人,开门进了你家。他难道是……”


  冰河本来不打算解释,一贯地以沉默应对。可是老奶奶接下来却拍了拍他的手臂,似乎充满了鼓励的情怀,对他说:“在现如今的社会,这也不奇怪。哪怕顺利地结婚生子,人们也不一定就能够得到幸福。就像我儿子那样,他……”


  “不!”在意识到什么之后,一种不详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椎,直冲大脑。“不,不是您想的那样。他……”


  要是说成一起居住的人,就更让人想入非非了。“他……他是我哥哥。”最终,只好硬着头皮这样说道。


  “哦?”老奶奶歪着头,好奇地看着他,“是亲哥哥吗?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啊。”


  “他……哥哥他……大概更像爸爸。”


  就算早已经承认了在这个时代作为兄弟的缘分,并且屡屡从其中获得战胜敌人的勇气,冰河从未真正地把一辉当成自己的哥哥。就算在战后,星矢总是大大咧咧地勾着一辉的脖子,说:“一辉哥,这盘棋你就让我一下呗。”冰河还是不习惯这样,在他心里,一辉一直只是瞬的哥哥。


  他从内心里,拒绝把一辉当成哥哥。可是突然被人问起,除了哥哥之外,竟然没有任何一个身份更加适合一辉。这让他有些沮丧。匆匆地告别邻居奶奶之后,他拎着两袋垃圾,茫然地向前走去。


  冬天的风从他敞开的薄外套灌了进来。告别了圣斗士的身份之后,连地面上的微风,都开始使他感到寒冷。


  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和一辉合住呢?



  

  这一刻,冰河突然产生了后悔的情绪,早知道就乖乖地接受纱织小姐安排的住处了。


  那所独幢的小别墅他曾经看过一眼,玄关进去是有些阴暗的饭厅,往右拐才能进到客厅。


  据说是上一任屋主的习惯,因为不喜欢日式的小饭桌,便把狭小的饭厅改成了儿童房,在从玄关到后院的中间摆了一张巨大的西洋式餐桌。


  “本来应该为你们安排一个全新的住处,只不过仓促之间,新家还没有装修好,请先在这里过渡一下。”那时,纱织小姐对瞬、星矢和他说道。


  紫龙在战争结束之后,就回了中国,只是偶尔会回来和他们相聚。冰河本也想和大家辞行,回去西伯利亚,只不过被纱织小姐挽留了。为什么要答应留下来呢?其中的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
  大概相较于日本来说,俄罗斯对于他也同样是一个陌生的国家。


  瞬打开了月牙锁,走到后院的草坪里,仰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,又蹲下来,仔细地看着地上的植物,说:“不知道这是什么草,该怎么养护?”瞬对于小动物和植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和爱心。冰河想,那是因为大家以极其惨烈的代价从冥王手中夺回了太阳和大地,地上这些沐浴在阳光里的生命,都是那些牺牲了的战士们生命的延续。


  纱织小姐笑了笑,“这不过是最常见的家养草罢了,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,里面还生了许多杂草。我会安排人按时过来打理的。”


  “不,这件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。”瞬的眼睛在阳光下仿佛闪耀着宝石一般的光芒。


  “孤儿院的孩子们也会喜欢这里。”星矢一手搭在玻璃门上,颇为帅气地靠在那里。


  瞬和星矢都打算进学校读书。纱织小姐为他们请了私人教师,以便他们能够顺利地融入社会。在几个月的时间里,多少补到了初中一年级的学业水平。


  曾经的战斗技能已经毫无用武之地,未来的人生是全然未知的战场。冰河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恐惧的情绪,但对和别人建立起新的关系这件事也全无兴趣。


  “冰河,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呢?”纱织小姐看着他。诸神已经隐去踪迹,他却还是觉得这个少女的眼睛和雅典娜一样,令他无法直视。


  “瞬、冰河!楼上有电视和游戏机,还有最新的动漫杂志!”星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上楼去了。那开朗的声音永远不知疲倦。


  瞬有些担忧地看着冰河,不过却没有走过来。冰河朝他微微一笑。瞬和他的哥哥一辉一样,在冰河最窘迫的时刻,总会远远地站在门外,这令冰河感到了一丝安心。


  有些话,只要看着瞬的眼睛,就无法再说出口了吧。


  冰河奇妙地想起了一辉,一辉离开他们去到处旅行之前,曾经对他说:“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强行留下来。”冰河一脸莫名其妙:“我可没有开口留你。”


  不知道一辉对着瞬那双纯净的眼睛,究竟怎么说得出要再离开的话。冰河总觉得,哪怕让那双眼睛产生一点难过、一点波澜,都是极大的罪恶。


  直到这时,冰河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,一辉那句话原来不是为自己的任性辩解,而是一句给他的忠告。不要再勉强留在别人身边,本来就不该和任何人建立过于亲密的关系。


  “冰河?”纱织再一次呼唤他。


  “这里很好。”冰河想起,在战争的时代,他和星矢、瞬、紫龙,甚至一辉,都曾经在城户邸短暂地共同居住过。每天夜晚,房间的阳台外都会飘来星矢那略带忧伤的吉他声。


  “这里很好。”他再一次确认道,“只不过,我想我还是要告辞了。”


  “那么,就单独为你……”紫发的少女十分体贴,除了挽留他住在日本,并没有再提别的要求。看来就算不和大家住在一起、不和大家一起行动,也是可以的。


  “不,纱织小姐,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。”冰河的语气中带着强硬。没有必要再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强行留下来。“不必为我做任何安排,我想独自生活。”


  紫发少女望着他,神情有一些悲伤。他并没有说出那个只有他自己和一辉才知道的根本原因,因为纱织小姐并不是他需要报复的对象。他笑了笑,尽量采用一种有别于先前的温和的态度,说道:“小姐,我只是并不习惯集体生活罢了。”


  想不到,有一天,他竟然会用一辉的理由来应付了事。


  “之前,一定忍耐得很辛苦吧?”城户纱织突然说道,她的视线已经垂了下来,盯着自己那握着手包的双手。“冰河,我很抱歉。”或许,那个原因,她也已经明白了。


  “不,这不是需要由纱织小姐来道歉的事情。”冰河抬起头来,看见餐桌顶上有一盏并不符合整个别墅格调的水晶大吊灯。它使他想起了曾经可以随手做出来的美丽的冰雕。


  “我能拜托小姐,利用城户集团的职权,最后帮我做一件违法的事情吗?”


  轻快的语调令失落的少女笑了起来,“那必然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

  “小姐,你都不问是什么事情。”冰河开玩笑地说道。


  城户纱织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,作出思考的模样,“冰河总不会让我去杀人或者走私什么的吧……”


  沉重的阴云已经从大家的头顶上消散。这时,瞬也走了进来,笑着说:“决定了,我以后就考园艺相关的专业吧。”


  “诶,你不是对天文感兴趣?”星矢从楼梯扶手上探出一颗脑袋。


  “嗯,只是看见庭院里种的草,就觉得也很有趣。”


  “什么啊,太草率了吧!”星矢“咚咚咚”地从楼梯上冲下来。看来他已经巡视完屋子了。


  “冰河有什么打算呢?”瞬好奇地问道。


  “我想去工作。”这是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。“打点零工,应付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

  “什么啊,你难道不和我们一起上学吗?”星矢从未想过友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一辉总是独来独往,就没什么了,冰河却是一直和大家在一起的。他甚至从来不觉得冰河是一个冷酷的人。


  冰河笑了笑,“你不知道我的日文是什么水平吗?怎么可能去学校里深造什么的。”


  “那你学俄语专业啊!”星矢理所当然地说。


  大家都被逗得笑了起来。末了,冰河郑重地对三个人说道:“我要独自一人工作和生活,我已经决定了。”这就像是在战场上,他傲然地说:“这是我一个人的对手,你们谁也不准插手。”


  冰河一直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啊。


  “可是冰河就算过了生日,也才十七岁而已啊。”瞬担心地说。


  城户纱织道:“这就是冰河想要拜托我做的事情吧。”


  兄弟们一起吃了寿喜锅,作为搬家的庆祝。星矢喝了几罐啤酒就上头了,扒着冰河不放手,一会儿高声地唱歌,一会儿哭得眼泪鼻涕都抹在冰河身上。


  冰河推了推他,“你要喝醉我没意见,能不能不要粘在我身上。”


  “大概是失去了太多,所以我们都不喜欢离别吧。”瞬淡定地一口一口喝着酒,好像在喝水一样。冰河毫不怀疑,他们几个人中,酒量最好的大概就是瞬。


  虽然大家还是未成年人,可是从前并没有生活在一个有法则的社会上,不能饮酒之类的法律他们完全不在意。这个社会什么都是陌生的,能让他们在意的也只有彼此的感情。


  “那么,为什么不试着挽留一下一辉呢?”冰河手脚并用地和星矢搏斗,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家伙按在地上。


  “如果我和星矢开口的话,冰河一定还会留下来吧?”


  听见瞬的话,冰河沉默了,看着毫不老实,两手还在乱抓的星矢。“冰河,要经常回来啊!休想就这样跑掉!”星矢大声地嚷嚷,震得冰河耳膜疼。


  “一辉哥哥也是一样。”瞬清澈的眼眸中起了一层水雾,他晃了晃啤酒罐,其中的气泡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。“如果是那样的话,你们就太痛苦,太可怜了。”


  “瞬……”


  “冰河,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一样的。”瞬从冰河手下把星矢拯救出来,给他盖上毯子,牢牢地箍着他,不让他再扭来扭去。“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勉强自己,没有必要按着别人的步调来行走。那样太痛苦了。”


  “冰河,战争已经结束了。没有必要再忍耐痛苦了。”


  


  冰河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寒风中。便利店就在街对面,他却特意绕了远路,就这样漫无目地行走。


  新年伊始,路上的行人很多。一些穿着校服短裙的女高中生,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,都会发出阵阵惊叹声。几个胆子大的少女还会跑上前来,问他要电子邮箱地址,说是想经常联络。


  冰河虽然是亚洲人的黄皮肤,可是却拥有一双斯拉夫人深情的眼睛。左眼因为受伤,瞳色更淡一些,几乎不能视物,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比冰原还要寂寞的世界。


  他从少女们的身旁绕了过去,这样不理不睬的态度,反而换来了她们的尖叫声。


  这忙于战斗的一生,他没有遇见过几个女人。就算如此,他还是认为日本的女人很奇怪,她们如此追捧他,无非是为了他那一头金色的长发。在漫画里,也常常有这样的设定,高高在上的金发外国人,爱着柔顺的大和抚子。民众憎恨美国驻军,这些少女又对外国人展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。


  就像从东西方文化的夹缝中诞生出来的怪胎一样。


  尽管不愿意想起,他也曾经从妈妈眼中看到过那种近乎盲目的爱意。妈妈曾经说过,城户光政是一个正义又出色的男人。


  “正义吗……”幼年的冰河其实很难想象所谓“正义”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。只有每天吃完晚饭后,他搬出板凳,和同一个院子的小男孩们玩红军骑马打仗的游戏时,冲锋陷阵的热血将每一个孩子的小脸染红,他听那些小孩们说起祖辈、父辈驱赶白匪、抗击侵略的英雄事迹,总会隐隐约约地把勇猛高大的战士,想成自己的父亲。


  “冰河还没有说过自己爸爸的故事呢!”一天,一个小伙伴突然提了起来。


  “对啊对啊。”其他的小男孩纷纷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地说:“来跟我们说点什么吧。冰河的爸爸参加过库尔斯克战役还是解放基辅的战斗呢?”大家似乎都已经默认他的父亲是一位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红军战士。


  冰河涨红了脸庞,在大家的注视下,他感到自己就像可耻的白匪一样。他曾经见过妈妈的枕头下藏着一个镶嵌着珍珠的小小相框,照片中的妈妈在银杏树下温柔地笑着,她身旁站着一个面部线条硬朗的东方男人。那才是冰河的父亲。


  这深藏在心底的隐秘使他感到羞愧。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小伙伴们的眼神,只能埋低了头,含含糊糊地说:“我不知道,我妈妈说,爸爸是一个正义又出色的人。”


  “哦哦,冰河的爸爸大概是部队的政委。”一个伙伴高声喊道。别的孩子也开始附和,瞬间就进入了幻想中的角色。


  “同志们,拿起枪来!我们和莫斯科共存亡!”


  “冲啊!”


  “冲啊!在政委同志的带领下!”


  小伙伴们纷纷看向冰河,等着他发出冲锋的命令。冰河再也无法忍受了,拎起小板凳就跑回了家,完全不顾身后男孩们的呼喊。


  “冰河,怎么了?是和小朋友打架了吗?”妈妈惊讶地望着满脸泪水的他。强烈的屈辱感使他不住狠狠地喘气,他不顾一切地揪住妈妈的裙角,喊道:“妈妈!我爸爸究竟是什么人!”


  妈妈安静地看着他,好像一座悲伤的雕像。


  “妈妈!”冰河真的受不了了,他哀痛地哭着,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到了嘴里。小小的身躯喘着粗气,吞吐着一个巨大的本不应该由他来承受的悲剧。“妈妈,为什么我不是一个苏联人!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战士!”


  妈妈蹲下身,轻轻地搂住他。他则伏在妈妈肩上痛哭不已。


  良久,他听见妈妈说:“冰河,我们去找爸爸吧。”


  “爸爸……”冰河用小手抹了抹眼泪。


  妈妈好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巨大的决心。她悲伤地笑了,揉着孩子金色的头发,温柔地说:“冰河,跟妈妈一起去日本吧,去找你的爸爸。将来,成为一个勇敢而正义的战士。”


  “成为战士……”冰河抬起脸来,不敢置信地望着妈妈,那颗幼小的被羞愤击碎的心好像又雀跃地跳动起来。“妈妈,真的吗!”小孩子握着妈妈的手,开心得蹦蹦跳跳。


  “嗯,真的。”


  “哈哈,真的吗!”冰河开心地拉着妈妈的手转圈,好像得到了一颗世界上最甜的糖果。


  然而最终,前往日本途中的那场海难,夺走了妈妈年轻而美丽的生命。


  冰河终于见到了城户光政。可是那个冷酷的男人看他的眼神,却像是在看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流浪儿一般。


  冰河,要找到爸爸,然后勇敢地活下去。妈妈最后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。


  要勇敢地活下去。


  为什么要用妈妈的生命作为代价,来见这个男人?这个被妈妈珍惜地放在珍珠相框里、藏在枕头底下的男人,这个堪称妈妈和他共同悲剧的根源的男人。


  “辰巳,好了,把他带去其他孤儿那里吧。”这个石像一般的男人开口了,声音就像在处理一件破旧的遗物一样冷漠。


  “什么意思,你在说什么!”那时冰河还听不懂日语,只不过男人冰冷的态度使他既悲伤又愤怒。这就是妈妈不惜用生命作为代价,也深深爱着的男人。


  妈妈,为什么……年幼的男孩在内心里绝望地呼喊着母亲。只不过,再也不会有一双手爱怜地梳理他金色的长发了,再也不会有妈妈轻柔地对他说话。


  这竟然就是妈妈口中那个正义又出色的男人。这个住在大别墅里,身边奴仆成群的人?


  冰河被管家拽住手臂,就往房间外面拖。男人低下头,已经在看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籍。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正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玩耍。女孩把一片纸剪的蝴蝶扬起来,笑道:“爷爷,你看,小蝴蝶!”男人微笑着向女孩点了点头,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的慈爱。


  冰河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,他奋力地挣脱了手臂的束缚,冲进屋去,狠狠地抓住城户光政的衣袖,用俄语喊道:“你知道妈妈死了吗!”女孩吓得惊叫起来。城户光政却还是像一座石像一般,冰冷地看着他,也用俄语说道:“那又怎么样。”


  “战士不该有致命的弱点。”这是冰河所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。


  管家又上前来把冰河拉开,嘴里说道:“老爷,对不起。”城户光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。冰河被人强行抱了起来,就往屋外走,他无力反抗,却还拼尽全力地蹬腿,表示抗议。他痛苦地向那尊毫无感情的石像喊道:


  “妈妈她一直深深地爱着你,可你竟然毫不在意!”


  “妈妈死了!是你杀死了她!”


  “你这个白匪、狗贼、可恶的资本家!”


  冰河被辰巳拎到孤儿们在的地方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他被摔得很痛,膝盖好像也扭到了,强烈的悲愤却使他无视了这些,拼着一口气,狠狠地扑了上去,一口咬住了辰巳的胳膊。


  辰巳痛得大叫一声,跟着便拎起他的头发,又把他摔在地上。冰河被摔得头晕眼花,嘴角也在撕扯中被磕破了,铁锈味的鲜血流进嘴里。他却不顾一切地爬起来,又要冲上去跟别人拼命。


  “喂,你差不多一点行了。”一个男孩子冲上来,扭住了他的胳膊。那个男孩的身材比他高大,他竟然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男孩的钳制。


  “放开我!你这个走狗!”冰河拼命地挣扎,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,却还是把苏联所有骂人的话都骂了一遍。最终被那个男孩强硬地压在地下,再也无法动弹。


  管家骂了几句,快步离开了。冰河想着妈妈,流下了无比痛苦的泪水。他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整个人蜷缩在地上,呜呜地痛哭起来。


  “哥哥,你弄疼他了,快松手。”那时,瞬赶紧过来,拉住了哥哥的胳膊。


  “倒是个挺倔强的人。”压制他的人就这样松了劲。


  瞬把冰河扶了起来,掏出一块手帕,仔细地擦干净他脸上的泪水。


  “瞬,根本就不用理这种奇怪的家伙嘛。”


  冰河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,那就是刚才把他压制到无法动弹的人。紧跟着,他看见了一张和城户光政有几分相似的脸庞。他又转头去看周围的那些孩子。


  那一刻,他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噩梦。


  


  在冷风中兜了一大圈,脸颊都冻得有些麻木。冰河终于走到了便利店门口,紧挨着门边的收银员马上朝他微笑、鞠躬。


  为什么要想起那种事情。冰河走进便利店,在满满当当的货架之间隐藏了行踪。


  他走到冰柜旁,拿起一盒包装好的便当,是一辉喜欢的牛肉饭。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一边,拿起自己吃惯了的金枪鱼三明治。他习惯性地去拿啤酒,又放下了,转而拿起两盒牛奶。


  为什么要想起那种事情。本来平静的心好像又感受到了幼年时那撕裂的疼痛。


  冰河开始想别的事情,想曾经和卡妙老师、艾尔扎克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艰苦地训练,他跟着艾尔扎克,偷偷地去看北极熊和出生不久的小熊仔。他们一起跳进冰冷的海洋捕捉美味的鱼类,回到岸上生起火,一边烤鱼,一边烤衣服。艾尔扎克曾经搂着他说:“虽然也可以用小宇宙烘干衣服,不过人和人之间,果然还是真实的温暖更暖和一些。”


  这些凌乱的,在战争年代很少想起来的回忆,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翻腾。他总是希望能在其中的一段回忆里沉浸下去,不管是和卡妙老师相关的,还是和艾尔扎克相关的,他都尽力去回忆那些细节。


  可是一辉进门时的模样却仍然深深地扎在他的脑海里。他在无比悲惨的时候看见的一辉的脸,那样坚毅,那样冷峻,就好像记忆之中城户光政的脸。


  怎么可能把一辉当成哥哥。


  冰河始终无法忘记,自己在那些男孩脸上看见属于城户光政的部分时,内心的震撼和难以遏制的恶心。


  怎么可能把一辉当成哥哥。


  他那颗曾经被一辉击伤的心脏忽然很痛,他不由得捂住心口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

  “客人……客人?需要为您叫救护车吗?”收银员担忧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,手忙脚乱的样子,看来随时准备拨打急救电话。


  “不,不用。”冰河喘了一口气,微笑着说:“麻烦您,再帮我拿一包烟。”


  “哦,哦。”收银员仍然心有余悸,赶紧把东西打包好递给客人,接过零钱,目送着那位奇怪的客人转身出门,消失在人群里。


  “怎么回事,慌里慌张的样子?”一旁的店长过来询问。


  收银员摇了摇头,说:“我从来没有见过表情那么悲惨的人。”


  


  


  平凡的一天(上)·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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